據說,人類沒有文字以前,最早記事是用打結的方法,也就是教科書上說的「結
繩記事」。
現代人很難想像「結繩」怎麼能夠「記事」。手上拿一根繩子,發生了一件事情,害怕日久忘記了,就打一個結,用來提醒自己,幫助記憶。
我很多職場上的朋友,身上都有一本筆記本,隨時記事。我瞄過一眼,發現有的人一天的記事,分成很多細格。每一格是半小時──半小時早餐會報,半小時見某位客戶,半小時瑜珈課,半小時下午茶與行銷專員擬新企劃案,半小時如何如何──一天的行程記事,密密麻麻。
手寫的記事本這幾年被PDA取代,或直接放在手機裡,成為數位的記事。事件的分格也可以更細,細到十分鐘、一刻鐘一個分格。
我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記事,忽然想到,在沒有文字的年代,如果用上古人類結繩的方法,不知道一天大大小小的事要打多少個結,而那些密密麻麻的「結」,年月久了,又將怎樣分辨事件繁複的內容?
大學上古史的課,課餘跟老師閒聊,聊到結繩記事,年紀已經很大的趙鐵寒老師,搔著一頭白髮,彷彿很有感觸地說:「人的一生,其實也沒有那麼多大事好記,真要打『結』,幾個『結』也就夠了。」
治學嚴謹的史學家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感觸有些不夠學術,又補充了一句:「上古人類結繩記事,或許只記攸關生命的大事,例如大地震、日全蝕、星辰的殞落……」
我想像著出土的一根繩子,上面打了一個「結」。那個「結」,可能是三十萬年前一次山崩地裂的地殼變異的記憶,倖存者環顧灰飛煙滅屍橫遍野的大地,驚魂甫定,拿起繩子,慎重地打了一個「結」。那個「結」,是不能忘記的事件。那個「結」,就是歷史。
事實上,繩子很難保存三十萬年,那些曾經使人類驚動的記憶,那些上古初民觀察日蝕、月蝕,地震、星辰移轉或殞落,充滿驚慌恐懼的「結」,早已經隨時間歲月腐爛風化了。
在上古許多陶片上還可以看到「繩文」。繩索腐爛了,但是一萬年前,初民用濕泥土捏了一個陶罐,用繩索編的網狀織物包裹保護,放到火裡去燒。繩索編織的紋理,繩索的「結」,都一一拓印在沒有乾透的、濕軟的陶罐表面。經過火燒,繩文就永遠固定,留在陶片表面上了。
我們叫做「繩紋陶」的時代,那些常常被認為是為了「美麗」、「裝飾」而存在的「繩文」,或許就是已經難以閱讀的遠古初民的「結繩記事」,是最初人類的歷史,是最初人類的記事符號。我用手撫摸著那些凹凸的繩結留在陶土上的痕跡,彷彿感覺著數十萬年來人類的心事,裡面有後來者越來越讀不懂的驚慌、恐懼、渴望,有後來者越來越讀不懂的祈求平安的巨大祝禱。讀不懂,但是感覺得到「美麗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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