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姊就像颱風,總是給我最大的風最大的雨。

南方的積雲轟然裂開,暴雨來得正是時候。我踢開門,腳上還踩著夾腳拖;奔跑起來,像要趕赴一場即將開演的戲。每一片樹葉都在搖,雨在搖,光也在搖。我看見一些影子在玩遊戲:它們碰在一起,碎裂,凝結,然後變成我最熟悉的身形。我幾乎要叫出她的名字,跟她勾肩搭背。

猛烈的風拍打著城市的窗,招牌砸落,我不想聽。只要快速跑著,就聽不到了。我穿過溪上的短橋,旋下石梯,堤邊栽植著一排野薑花,野薑花都開了。我經過一對情侶,撐著小花傘散步,男的左手還掐著女的屁股蛋。這個時候,不適合約會吧?還是待在家比較好喔!我緊急大轉彎,回過頭好心跟他們說:「河水要漲了!」他們瞥了我一眼,同時張嘴:「謝謝,知道囉。」

他們繼續往前。我希望暴漲的河水,不要把他們捲走,我是認真的。我一直跑,一直跑,雨更大了,打在我的臉上像機關槍DADADADA;如果現在照鏡子,會不會滿臉都是洞?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,就算是在阿嬤家,也沒見過。風颱來時阿嬤總是一面跑過院子,雙手並出,壓住啪搭啪搭相撞不休的黑木扉門,一面回頭放開喉嚨高喊:「阿妹阿弟,風颱來啊趕緊去甲衫褲收收欸──」我和姊就從各自的房間躍起,攀上階梯,醒獅團一般撞進樓頂神廳。

神廳有公嬤牌,還有一尊黑面三媽;我們雙掌合十,拜了三拜。姊即扭過身子,踢開神龕後的鋁門,「啪!」門打在水泥牆上發出雷鳴。姊跑出去,我跟上,跨進天台,連叫帶跳把竹篙上濕透的衫褲統統摘下,拋進白鋁桶中。姊說,我們好像在拍成龍的電影,我們都覺得成龍比趙子龍還要神奇。我們是成龍,我們拍電影;姊的頭髮濕淋淋,像女鬼,我的頭髮也濕淋淋。

叮鈴鈴,褲袋裡螢光震動叮鈴鈴,四點整鬧鈴。我掏出手機,像王建民一樣往河裡投去;一顆快速伸卡球,碰到石頭劈哩啪啦炸開。不要提醒我時間,我還要繼續跑,跑跑跑,向前跑。聽人家說,這個河堤吊死過人,我還真想看看他們,是不是像我,臉上滿是坑洞?還是真的和姊一樣,一根舌頭吐長長?風更大,那些長不大的河岸樹猛烈地搖,衣服吸飽雨水,有點重,好像下雨天才會跑出來的蝸牛。「哈哈!哪有跑那麼快的蝸牛啦?」我被自己的笑話逗得大笑,很快又覺得難過。

如果小時候,姊被水流走,沒有自己爬上岸,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在這裡,像成龍又像風一樣地跑?那次風颱,大漢山沖下大水,姊被捲進孔固力蓋起來的地下水道,右手緊握一撮枯草。我的手扣住電線桿上的小洞,伸長脖子探進去看,漆黑的水道像一條無光的肥腸。轟隆隆隆山的肚子在叫,姊肉鮮嫩,大概是哪個豬哥鬼要把姊抓去燉補。轟!厚雲裂開,雨那個時候才炸下來,我的腦中一片空白,只能蹲在暴雨裡哭。

托運行的肥水伯正好開貨車經過,轉下車窗問:「落雨你沒置厝內面,哪會置這裡哭?」我大哭回應。肥水伯見勢頭不對,趕緊跳下車,進蓮霧園把阿嬤喊出來。阿嬤氣喘吁吁跑到我身邊:「啊你阿姊咧?」我繼續哭。「伊乎大水流去喔?」我聳肩發抖,不知抹了第幾把雨水眼淚鼻水,才用力點了點頭。阿嬤氣急敗壞跳上肥水伯的車,衝向田尾。沙塵和石礫噴到我的臉上,我第一次感覺我的臉上可能有洞。

雨又打進我的眼睛,有點痛,好像我自己跑過去,撞進本來就在的老汙水。身體濕淋淋,眼睛也濕淋淋。我一直哭,直到肥水伯載著阿嬤,拎著頭髮滴水眼睛紅腫的姊回來。姊經過我身邊,丟下一句:「幹,你是在哭三小?」阿嬤啪一聲打在姊的手背上:「查某囡仔,講這啥歹聽話?」從那天開始,姊沒講過髒話,我也不再哭。想起哭的感覺,有點像現在,雨水在眼睛裡轉啊轉,酸酸的,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咬。「安捏才會清淨。」我想起阿嬤總是蹲在便所擠壓鹽酸瓶,清洗我和姊從海邊撿來,還黏著白肉的貝殼。

姊出殯那天,風颱也剛剛好來。整個天空烏漆嘛黑,海風像鬼啾啾亂叫,鄉長議員送的輓聯被雨打糊一片;花山、罐頭塔像被抽了底的疊疊樂,東倒西歪。阿嬤黑衣黑褲忙進忙出,請來的哭調仔樂隊比親友還多。人家說,自殺的,直接送火葬燒一燒就好。阿嬤很生氣,堅持一定要辦喪禮,至少要代替她的子媳,好好教訓姊。我穿粗麻衣紮白毛巾踏黑軟鞋,捧姊的照片;狂風夾著鹽粒,灌滿紅藍天頂的塑膠棚。我的眼鏡被風吹歪,還要先把姊放地上,才能伸手扶正。對準時辰,起棺,阿嬤拾起木棒,打姊,只打了幾下,手就舉不太起來。我的視線也跟輓聯一樣,糊成一片。

姊就像颱風,總是給我最大的風最大的雨。我想我的身後,一定有一個追趕的人,我才一直跑,一直跑。眼前趴著一條老邁的狗,滿像保安宮前的黑狗兄。阿姊最愛叫我放屁給牠聞,牠還舉著鼻子好奇地嗅。我不能停下來放屁給牠聞,我還有路要趕。河水漲了起來,堤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。人們都回家了,姊回家了沒?我手裡握著那張黃色的紙,應該已經濕爛,我怎樣也不會鬆開。

河堤盡頭,台階像蛇九彎十八拐上山,我也跟蛇一樣,九彎十八拐上山。樹葉大叢大叢蓋下,雨斜斜穿透葉片的縫隙,山神擂起小鼓。我大步大步踩上階梯,夾腳拖像長了翅膀那麼輕盈。我想起蘇東坡那首「竹杖芒鞋輕勝馬」,我不會吟嘯,只好高聲唱起:「天那麼黑,風那麼大,阿姊捕魚去,怎麼還不回家……」還不回家、還不回家……山林裡好像有另一個人在跟我比賽朗誦;我的聲音宏亮,她的聲音細小。我不認輸,就把嘴巴張更大,雨一直往我的嘴裡面打。「天那麼黑,風那麼大……

山路叫作行健道,我像趙子龍像成龍像風一樣的跑。夾腳拖飛出去,就撿回來,郵差包上黏滿青苔泥土,可能還外加幾隻毛毛蟲。哈!姊什麼都不怕,就怕毛毛蟲。我不會再嚇妳了,妳會回來嗎?姊笑起來有一口黑人牙膏的白牙,唯有兩顆虎齒小爆,她每次都說,十八歲就要去裝牙套,變成大正妹。但是等不到十八歲,十七歲,她就變成天使飛啊飛。阿嬤把她從繩子上解下來的時候,好有力氣,不像後來連打人都病懨懨。她們祖孫倆一橫一豎上了喔咿喔咿,我跑到院子裡看紅光閃啊閃,慢慢不見。忘了有沒有下雨,大概有,後來她的房間總是發霉加積水。

我看到自己的臉倒映在積水底,不加思索踩過去,水花飛起,好像看到姊的臉在裡面說:「幹,你踩三小?」姊比阿嬤還倔強,我們從小沒有爸爸沒有媽媽,她就說她要當我的媽媽還要當我的爸爸。我說妳是女生怎麼當爸爸,姊說,你又知道了?她國中一年級開始當五十嵐搖搖妹,天沒亮就去摩斯漢堡幫人洗菜葉,還兼職補習班打電話包講義,每天過十二點才回家。碰一聲關上房門,倒頭就睡,常常不洗澡。人家說,姊在外面交了一個大她十三歲的男朋友,刺龍刺虎騎野狼,還會拿她來練拳。我不敢問,也不敢想,因為姊是我媽也是我爸。

姊喜歡看大水,明明小時候被水沖過,還學不會游泳。「看大水沖來我就會爽!」我們屏東有座早廢棄的糯米橋,每次颱風就會再沖走一段,不知哪天會不見。姊總愛跨上她的小五十載我去看,套上塑膠雨衣騎了快三十分鐘屁股發麻,繞過好幾座山才看見那座已不算橋的橋。橋旁邊圍觀好多櫻櫻美代子,我站在姊旁邊,看黃沙濁流滾著枯樹滾著大石,一點一點把橋墩捲走。有時大水還會撲上柏油路面,圍觀的櫻櫻美代子們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,「哇嗚──」一聲同時向後倒退兩三步。姊雙手抱胸看得津津有味,我卻覺得非常無聊。她看大水,我看她,大水大水一堆水,不都是一個樣,有什麼好看?

姊還喜歡看大山,看老虎;她最愛陽剛最恨扭捏。她說以後你考到台北學校,帶我去木柵動物園看全世界來的老虎,我說好,但後來我才知道木柵動物園只有孟加拉虎一種老虎。我穿過森林,跨過最後一格階梯,少了樹的遮蔽雨變更大,我加速向上攀爬。天空已經很靠近,三角點的白漆亭子就在眼前,地表泥濘一片。我把夾腳拖踢掉抓在手裡,「待曦亭」,我抬頭看了看剝落的字,拖著泥水雨水赤著腳掌走進去。

我打開郵差包,掏出一件熨平的白色制服,姊的,背後用黑色油性筆簽了好多人的名字;我捧起來聞,還殘存一咪咪阿嬤衣櫃裡的樟腦丸味。我撥開石桌上的落葉,攤好制服,再抽出一根迴紋針,將手心那張濕爛的黃紙別在心臟的位置;紙上的字模糊了,但我還會背。我拿出油性筆,沿著原來的筆跡複寫一遍:510299,姊的高中學號,她親手寫給我的。姊以前不想被查,故意把學號繡成別人,現在我要把身分還給她。我搬石椅抱制服走出亭子,又立刻被大雨包圍。雨沿著疏落的花樹打到我頭上,好像我們小時候惡作劇,對路人吐痰潑水。我弓起身子,好像抱著姊。

穿過一叢花樹,碗公般的台北盆地「刷」地展開:木柵線的捷運像一條玩具火車閃著紅燈,飛速穿過鐵橋;貓纜懸在半空,雷電轟隆隆隆。姊,妳看到了嗎?那一根直直長長在山後面的就是一○一,右手邊是只養一種老虎的動物園。姊,妳一定不會喜歡,柵欄裡的老虎都在睡覺,趴成一片像病貓。

我走近崖邊,放下石椅,「這裡視野最好」便搖搖晃晃踩上去:半個台北盆地落入眼底。我彎腰,揀了一根較粗的樹枝,從姊的制服袖口穿過去,開始猛力揮舞。姊,妳看到了嗎?我在這裡,我在這裡。雨水滑進我的眼睛,好痠好澀,好鹹好苦。呼呼呼呼!呼呼呼呼!我分不清楚是風的聲音,還是制服揮動的聲音。我好像聽見屏東的阿嬤,正遠遠呼喊我們的名字;她緩緩爬上天台,將衣服收起。雨打在她的身上,就像打在我的身體。

姊在那年夏天過境,把我的臉打得坑坑洞洞,也把我們家打得坑坑洞洞;姊就像颱風,總是給我最大的風最大的雨。她留下,她離開,我要把她招回來。忽然一股氣流從山谷旋起,葉片翻飛,我搖搖欲墜。姊的制服揚了起來,脹得鼓鼓的,像一面集滿風的船帆。

「出航囉──」我順著風向,彷彿望見南邊厚厚的雲,逐漸堆攏成一個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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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後記 :

 這篇開頭讀來,猶如颱風過境;後來的敘述也都繞著颱風很貼切地形容,而這貼切的形容裡有種非常犀利的角度,是類似的作品中所沒有的。 ──劉克襄

這是一齣獨幕劇。題目的意象,不是靜物的隱喻,而是動感的;文字上的運動感亦像颱風過境,把天地都掀翻了。一切都發生在快速奔跑的語言調度中,像一個瘋狂宇宙,小說語言相當成熟。──駱以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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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Jaffie012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