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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初中讀夜校,大概因為晚間上課,不少老師都是兼職,常因故請假,所以總有代課老師。
有位代課老師,只教一堂就不見了,卻留給我很深的印象。
那一天,他西裝筆挺、滿頭大汗地衝進教室,顯然「才下班」就趕來代課。
我不記得他教得如何,只知道同學們認為他是代課的,都很不認真,有個同學在下面偷看漫畫書,被老師發現,把書沒收了。
但是另一個頑皮的同學,下課後悄悄跟著那老師到辦公室,再趁老師不注意,把漫畫書偷了回來。物歸原主,獲得全班英雄式的歡呼。
就在這時候,那老師走進來。
教室的空氣突然凝固了,大家原先以為他只代一堂課,不會回來,這下子非有人倒楣不可。
那偷書的同學更嚇得臉色慘白,因為他已經被記了兩次大過,這下偷老師東西,非勒令退學不可。
代課老師進來盯著大家,臉色通紅,一句話也沒說,看得出他在壓制滿腔的怒氣。
突然,他舉起兩隻手,沉聲問:「幾根手指?」
「十根!」同學們答。
「不!」代課老師重重地說:「九根!」
沒有人懂,也沒人敢吭氣。
沒有人懂,也沒人敢吭氣。
「應該是九根!」代課老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:「我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曾經做小偷,一次次被抓,都因為沒成年,被放了。最後一次,日本警察實在氣了,要

 

切掉我一截小指頭,一方面給我懲罰,一方面使別人以後看到我少一截指頭,能防著我。就在我哭著喊著的時候,那被偷的人突然改口,說他記錯了,應該是他

 

自己不小心把東西掉在路上被我撿到。警察顯然不信,但是又裝作相信,把我放了。」說到這兒,他重重嘆了口氣,看著自己伸出的十指說:「所以我原來應該

 

只有九根手指,是被我偷的那個人放了我。我後來常想,如果我當時切了一截手指,我可能自暴自棄,成為江洋大盜。但是他們原諒了我,明明可以罰我,卻給

 

我寬恕之後,我既羞愧又感激,痛改前非、加倍努力,而今成為一個大公司的主管。」
說完,他一轉身,走了出去。
◎看到報上一篇楊素靜老師寫的〈懺悔娃娃〉。
她在教美勞的時候,有個學生拿來作品,一看就不是學生自己做的。
她正要發作,但是突然想到自己國中二年級,有一回規定做布娃娃,大家統一購買材料,當時她想做得更好,自己跑去藝品店找。
材料沒找到,卻看上一個戴著寬邊帽、還牽著小狗的大眼睛布娃娃。她愛不釋手,居然買回那個做好的娃娃,而且硬著頭皮當成自己的作業交給老師。
老師顯然一眼就看出來了,但是「大智若愚」,沒拆穿。卻成為一個羞愧的記憶,留在楊素靜的心底。
於是她也原諒了那個學生。
◎無獨有偶,才讀完楊老師的文章,就看到一則電視新聞:某國中畢業班的老師,因為一個女生上課打手機,把手機沒收。幾個跟那女生要

 

好的男生過去為女生說情,愈說愈急,居然動手搶,甚至打了老師。
老師受傷了,但是沒立刻發作,他忍著,直到第二天畢業典禮,那幾個打他的男生拿到畢業證書,才把事情說出來。
原先認為因此不能畢業,而忐忑不安的學生,終於痛哭流涕地向老師懺悔。
◎接到一個受刑人游嘉宏寫的小說,厚厚一本,字體工整得像刻的一般。原來那是本傳記,寫他生在黑道家庭,在黑道中掙扎的往事。
令我印象最深刻的,是他回憶少年時犯罪,被裁付保護管束的一段。因為他的文章寫得極生動,我將原文照錄──
刑法規定,裁付保護管束的少年,固定每月向法院特定的觀護人簽名報到接受詢問,豈知第一次找觀護人報到時,我就和「她」發生口角爭執。
她,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姐,一見面劈頭就罵:「你年紀輕輕不學好,將來要當社會的敗類嗎?」
初時我嚇了一跳,但為了面子,我一臉不屑地反駁說:「我當社會敗類又關妳什麼事?」
她聽完很生氣的從椅子上站起來,怒氣沖沖地指著我的鼻子嚴厲地說:「我有權利撤消你的保護管束,你不知道嗎?」
我心裡想「當然知道,我為什麼不知道?我又不是白痴!」卻還是死鴨子嘴硬的頂說:「那妳把我抓去關啊!」
硬著頭皮說出這句話時,我著實緊張得捏了一把冷汗!看著法院觀護室裡所有大大小小錯愕的眼神,正對我們行注目禮的尷尬場面,她皺皺眉又坐回椅子上,然

 

後語氣和緩地對我說:「如果你被關進牢裡,這輩子不就完蛋了,你明白嗎?」
聽她語氣緩和下來,我紅著眼眶委屈地回答「誰叫妳剛剛對我那麼兇!」
她聽完忽然沉默,也許是我的眼神洩露了我的脆弱和心事,她開始以溫柔的語氣告訴我:「以後記得每個月來找我報到,我有權利知道你的生活作息……」話說

 

到這兒,忽然壓低聲音對我說:「剛剛我不應該對你那麼兇,是我不對,我向你道歉……!」
當我迷惑不解正要走出觀護室咖啡色的雙扇門時,身後又傳來她再次的叮嚀:「記得來找我報到!」我轉過頭回她一句:「知道啦,比我爸還囉唆……!」就笑著

 

飛奔而去。
我常想,是什麼樣的因緣,讓這兩個原本毫不相識的陌生人,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聚且相互關懷?在我當時的觀念邏輯中,這就像「天方夜譚」般荒謬且離奇!難

 

道,這又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?只是,從這個玩笑當中,又有誰能夠體會出每個孩子,其實都有一顆敏感又脆弱的心呢……
◎游嘉宏後來雖然還是無法離開黑道,甚至成為槍擊要犯,但是而今痛改前非,以國中都沒畢業的程度,居然寫出六本散文和小說。
讀他的作品,我好像看見一個涉過泥塘,終於摘取一枝清蓮的孩子,所以我常寫信給他,鼓勵他,也給他一些寫作的建議。
我發現在他心靈的深處,有恨有愧有悔。恨的是他從小身處的黑道環境,愧的是對他的父母和戀人,悔的是他犯下的種種錯誤。
而在那字裡行間,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寫少年觀護人的這一段。
他雖然沒有因為那觀護人的寬容而立刻改正,但是觀護的每一句話、每一個舉動,都深深印在游嘉宏的心上,甚至成為他後來「向善」的動力。
正如游嘉宏在信裡說的「我並非十惡不赦,因為我本善良。」
當一個人犯了錯,你處罰他,他反而不在乎了,覺得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,而「兩不相欠」。反倒是那「該罰未罰」的寬囿,常會像是種子,留在他心中,長出根、

 

長出葉,萌發成長,有一天結出善良的果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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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Jaffie012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