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即將再度踏上旅程,舞者腳步從來不曾停歇。做為一名出身台灣宜蘭的亞洲舞者,許芳宜深知所有的國際舞台亞洲人永遠只能屈居一角;正如當年她登上《紐時》藝術版封面,登上瑪莎.葛蘭姆首席舞者地位時,她仍只有排行2席、3席舞者五分之一上台的表演機會。如今只要有國際表演邀約,再苦她也會熬下去。
她從不放棄自己。成名擺在一旁,她告訴自己正因弱勢她更沒有放棄自己的權利。即使10場只有2場上場的機會,她向自己許諾,每一天醒來都要為那十分之二的機會做準備。
這是她和自己的約定,別人可以放棄她、輕視她、忽略她,但她不可以違反自己對自己的約定。
訪問許芳宜前,我已知道她的童年、知道她的青春、知道她曾歷經的各種創傷。她的老師羅曼菲在2004年時把許芳宜帶到我面前,那時曼菲已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,拿起芳宜美麗的手,曼菲捲起自己滿布針孔已然虛殘的手掌,把芳宜交到我手中。「請妳照顧她,她是台灣從未出現最好的舞者。」有如一場托孤儀式,芳宜大大的額頭,圓圓的眼睛,泛著淚水;那是3個女人的約定。儘管一個如今已在天堂。

「殘酷是人生禮物」

今年6月底再見芳宜,反倒是她來擔心我好不好。兩個女人坐在一個小花園的咖啡館裡,互望、互勉。她沉靜的聲音有若每回舞台上幻影的肢體,談到新近的創作,「人可不可以愛自己?」為什麼每個人都渴望他人的擁抱,為何我們的肌膚總需要透過他人的觸摸,才擁有了被愛的感動?我們為什麼常常忘了愛自己?而把自己交給別人,任其被無情地傷害?可能錯不在他人,錯在我們不夠愛自己。我們有能力只是以自己的雙手輕撫自己的肢體,體驗一種對自我的肯定與疼愛嗎? 
這個女孩整整小我10多歲,卻說出了許多人活了一輩子都悟知不了的道理:「殘酷是人生的禮物」。殘酷使妳痛,使妳認清人生,也使妳找到重生的力量。 
這時許芳宜已不只是一名舞者,她把過往生命的挫敗、創傷……一一化為禮物。《紐約時報》封面只是包裝殘酷禮物的包裝紙,人生不念虛名,永遠靠苦功。在最挫敗的國際舞團歲月,故鄉正不知就裡地大幅報導她是台灣之光,同時紐約深夜裡她躲公寓大哭。一個登上首席卻上不了舞台的女孩,曾試圖尋找答案,詢問舞團總監:「為什麼?」對方也很乾脆,「這就是真實人生。」隔天她起身,面對真實人生,忘記所有的頭銜……「美國現代舞之母瑪莎.葛蘭姆的傳人」?一大早,冰冷的紐約街頭,一雙舞者的腳,已一步一步踏著雪跡,走進排練室,練舞、旋轉、抬腿。日日8小時以上,至今不歇。 
今夜我想以最真誠的文字送行一名我心目中最美的舞者,此行又是3個月,舞者之腳從紐約、倫敦、德國、印度……拚了命日夜舞動不停。她依靠的是心中對自己永不悔誓的約定,每一個肢體的旋轉,都述說她生命中一段又一段的刻痕。 
許芳宜告訴我站在舞台上的舞者,須盡情地展現她的肢體;因此她不能心中有一絲絲虛偽,必須誠實面對自己。所以她永遠相信人最快樂時,是沒有目的的生活片刻;人最美時,是歷經各種滄桑,仍能維持樸質如石的生命狀態。 
但願年輕且羨慕許芳宜成就的孩子,從芳宜身上習得,「成功」絕非虛名,它得一步一腳踏實,不放棄自己,淌著血走出來的。 

 

 

<我的陳文茜>
作者為電視節目主持人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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